父亲的遗稿（一） 父亲九十五岁去世，至今已三年有余。父亲身前酷爱写作，但很少发表。退稿的理由无非是“颜色太淡”之类。今偶然翻得他的几篇手稿，发表于此。        太平洲     滚滚长江穿过镇江的金焦北门下游数十里，江心有一相当大的绿洲。那就是我们童年时代十分向往的外婆家。地名叫做太平洲，属扬中县。我幼小的脑海中清楚地记得那个通信地址：“扬中下八字桥万隆昌宝号转”。     这是一片真正的绿洲，真正的江南魚米之乡。洲上到处水渠纵横、田亩连片。村子全掩映在缘树竹林之中，民风淳朴物产丰富。太平洲就是一首美丽的田原诗，它清新静谧、野趣陶然，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疗养圣地。      小时去外婆家玩，先到镇江，再乘小火轮东下，大半天功夫就到了。起岸后，大舅鼻等人已在等候。我坐上他推的独轮车，沿着田埂小路，伊伊呀呀，好生惬意。   家在村子中间，两进瓦房。大门外是相当大的菜园，后门外是一片竹林，竹林下怀抱一方鱼塘。每到夏天，这里凉风习习，蝉鸣雀唱，是纳凉的好地方。   此处水产风富，顿顿鱼鳖虾蟹，并不值钱。当地人生活十分节俭，农闲时绝不吃干饭，晚上一餐通常是麦粉粥，吃完了还要把碗舔干净。    最使我高兴的是晚上跟大舅舅去捕螃蟹。我们手提一盏灯笼，到水渠河道里下网，网里有饵料，螃蟹爬进来吃食，却怎么也爬不出来。看它们那七手八脚地挣扎，样子十分可笑。天亮了，我们就把它们一个个抓出来，满载而归。    秋高气爽之时是菊黄蟹肥之时，一个个又大又新鲜，简直美极了。最好吃的就是螃蟹狮子头，头大如拳，青菜叶垫小火清炖。其味嫩爽鲜美，筷子都夹不起来，只有用湯匙吃，是外婆的拿手好戏。还有真正的小笼蟹黄汤泡，比武汉的“四季美”强多了。我自从离家几十年再也没有吃到过了。      外婆家两进瓦房之间是一个大天井，两旁各有厢房数间。其中一间佈置雅致，掛着一幅老翁观瀑水墨山水画。题字是：谁拾枯松煮瀑布，朝朝目送白雪飞。屋内还有一副对联：迷路入烟域，对谈坐山丘。我经常就在这里读书沉吟瑕想。    对面的厢房是放吃食的地方，印象深刻的是那又甜又蜜的酒酿儿（糯米甜酒）。这又是外婆的拿手，甜美香醇馋涎欲滴。我真搞不懂人工怎么做得出这么一种极品，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。     过道边还有几个偏房，那里有厨房、杂物间、大舅两口子:的住房。    外公是长房，英年早逝。外婆年轻守寡，辛苦拉扯二女一子长大。大女儿即我妈妈。外婆的小叔子是为二房，是个旧文人，在上海某商号管事，娶一妻一妾，生三女一男。二个女儿早逝，三女儿终生未嫁。一男我们称为小舅舅，嫡出，是一大家人唯一有资格与外婆住在正房之人，其它人均住偏房。      那位常到码头来接我们的“大舅舅”，身材粗壮，是从小拾来的暝蛤之子，其实就是一名廉价的长工。他的女人叫“大丫头”，是刚拾来不久给他找的童养媳。家中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夫妻的专利。     外婆是独具权威的一家之主，二婆婆以下谁都要仰其鼻息。外婆个子高挑，皮肤白皙，一双小脚，能说会道，虽不识字，却能背诵“女儿经”。     外婆个性倔強暴烈，以前她每次到我家。总是和妈吵一通走路。我妈去世得早，外婆和我爸爸也没少吵过。听我大姐说，外婆太能干了，邻里乡亲说她“克夫”，又“克女儿”。当然这不过是一个迷信，但后来她真的克死了一个媳妇，酿成一幕令人唏须的悲剧。     那个唯一有权与外婆同住正房的小鼻舅后来结了婚，小舅母出生于洲上一家殷实的书香门弟，为人秉性谦和、知书达理。但生活能力远非大舅母一一“大丫头”可比。虽然她想尽法子百般讨好外婆，，但外婆还是不喜欢她，总是找她的岔子。我大姐告诉我：即使小舅妈扫个地，外婆竟然叫我大姐来重扫一遍，口中还骂骂咧咧，洋相出尽。吵闹受辱的日子实在难熬，老公又正在上海做事，心中郁闷无处诉说。终于有一天，小舅妈把自己锁在空房里，悬梁自尽了。    媳妇上吊自杀，这可是惊动十里八乡的大事。她娘家知道后，悲天呼地，兴师动众，把外婆家砸得一踏糊涂，指名道姓要外婆抵命。外婆猖慌出逃，才保住性命。娘家人把媳妇尸体浓装艳抹，盛装端坐在太师椅上，下面绑着算盘，推着滿屋游走，到处撫摸。意为让你家悔气永存，不能住人。又按当地习俗，揭去全部房瓦，直至太阳直射屋中。      外婆平时有一心爱之物，系一囗精工细作的棺材，每年都会油漆一新。看上去通体透亮，光彩照人。外婆每次都乐得合不扰嘴，恨不得马上就钻进:去睡个痛快。如今死者娘家要求用这个棺材装俭死者。外婆家人面面相觑，不敢答应。对方大吵大闹，闹得不可开交。街坊邻居出面调解，说外婆与死者今生已结下不解宽仇，不要再遗禍来世了。冤家宜解不宜结，分开来葬，让死者安息吧！这一席话起了作用，对方不再坚持，換了二婆婆的棺材。其质量就差远了。     给我童年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大舅舅，他高高个儿，壮壮实实的，木讷寡言，以苦为乐。他从未在我们面前摆过长辈的架子，他是家中地道的长工。     每天天刚刚亮就听大舅悠长高亢的劳动号子“阿家你家个来嗨……又上来了……”。挑不完的水，浇不完的粪。他和外婆从小抱养的一个小姑娘一起长大，命运相同，相濡以沫，日子在辛劳中渡过。待长成人，偷吃了禁果。姑娘的肚子渐渐挺了出来。一时间议论纷纷，小题大做。外婆怕“丑”，又拍出人命，赶紧让他们拜天地，圆房。一切顺理成章，幸未出事。     今天己经有几十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，不知他们还在人间否。     小舅妈自杀上吊之时，小舅舅正在上海谋生，听到恶号，自叹命苦，从此再也没有回家。后来生意丢了，他只好到码头上扛大包去了。他那么瘦削文弱，能承受那么沉重的贷物在跳板上通过吗？      往事如烟，那秀丽富饶的太平洲成了我永远的梦境。那菜地，那竹林，那碧玉的一汪鱼塘，那温馨的小厢房，那熟悉的劳动号子……淡淡青烟、喽喽残梦，永远藏在我的记忆里。     假如今生有幸再踏上太平洲，相信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。无非是抑天长叹：物是人非事事休，欲语无声泪先流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陈恭志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1992.3.26     父亲95岁（2016年）时，我正在武汉图书馆查资料，手机响了。是哥哥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。     他问：武汉家中情况还好吗？     我说：不好。     他说：怎么不好？      我说：爸爸死了。7月26日死了。     当时哥哥在电话那头哭了。惨啦！太惨了。父亲身体那么好，谁也没料到他会死去。      今天我想起此事，又大哭一场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9.12.18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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